【告別的速度】
- 原 能量
- Nov 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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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朋友一起吃飯,冷不防被她的問題擊中。
「你覺得是驟然的告別比較好呢?還是漫長的告別?」
朋友的母親已經失智20年,母親早就不認得她是女兒,甚至失去表達能力。依賴看護幫她翻身,透過鼻胃管餵食。然而,這個母親無法給予任何情感的回饋。朋友僅能單方面自言自語,像是呵護嬰兒一般照護母親,希冀人聲的溫柔與撫觸還能喚起母親一絲感受,然而母親的眼神無比空洞。20年來,她看著母親日漸遠離,墮入空無,不再注視或聽聞,那個她熟悉的媽媽,不知何時已經離去。
她每天都在跟心中的母親道別。
這個感覺我很熟悉,雖然我的經歷比較短淺。
五年前,久病的母親去世後,隔天,爸爸就出現失智症,開始產生幻聽幻覺,他跟所有來弔唁的親友繪聲繪影地說,母親是被兩個男人帶走的。父親沒來得及見到母親最後一面,因為他去停車時,母親在急診室外就嚥下最後一口氣,陪著她的是看護。我想父親心中很自責。
父親退休後十年,成為母親的照顧者。每天去市場買菜,煮魚湯給她喝,載她去醫院複診,定時打營養針,跌倒時送她去急診......。我們都忘記父親當時已經八十多歲。
直到母親離世,一向寡言的父親驟然失去人生目標,我們這才驚覺,圍繞著父母的所有人際關係,包括鄰居、親友、和教友,都是母親在維護。父親基本上是個宅男,年輕時稀疏的交友圈,隨著同齡的朋友們相繼離世,逐漸蕩然無存。母親一走,父親的孤單才開始。很快地,他被診斷為阿茲海默症。
我懷疑失智是父親所能保護自己,不被喪失的悲痛淹沒的唯一方式。否則,如何能在失去結褵六十年的枕邊人,還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呢?
如今,我失去一起生活五年的伴侶浩一,便如此失魂落魄,無法想像父親的悲傷失措會是多麼沈重而龐大。六十年所累積的習性,每天熟悉的身影、氣味和聲音,頓時被抽走,他的生活出現難以填補的巨大空洞。如何安頓?
雖然住在老家,一切擺設都相同,然而,家,已經不同。曾經在身旁的人不在了。
即使努力地為父親安排各種活動,帶他去參加鄰近社區樂齡活動,松齡團契課程,榕園笑瑜伽.....。隨著他的認知能力下滑,自卑感上升,很快地,他開始拒絕大部分活動;他以「拒絕」來維護自己僅剩的尊嚴,於是退化更迅速。
今年五月開始,父親忘記我是女兒了!
問他我是誰,他會說:「你是我堂妹!」他還記得我的名字,只是關係錯亂。
回家吃飯,看著九十一歲的父親在我面前撥蝦殼,挑出蛤蜊肉,總讓我非常喜悅。
父親牙齒健在,沒有假牙,自己能咀嚼,能穿襪子,買了他愛吃的紅豆餅,他還是像個孩子,吃得津津有味。
我不再問父親:「我是誰?」
我們現在的對話有了小修正:
「爸爸,我叫什麼名字?」
「你就是王曙芳啊!」
「那你記得我是你女兒嗎?」
「當然記得。」
我不問爸爸他答不出來的問題,直接把答案告訴他,省得他挫折緊張,好像考試寫錯答案。在他早已忘記母親的這些年,竟然還能記得我的名字,還能吃他愛吃的東西,我感到很幸福。
我很珍惜這樣的日子,每次都讓我感覺又賺到一回合。
自己摯愛的伴侶浩一驟逝,我們沒有告別。所有的美好,嘎然而止。很長一段時間,我總有被拋下的感覺。夜幕低垂時,屋子裡塞滿了安靜,好大聲的安靜,我不再有每日聊天的對象,不再有催促我晚餐的聲音。
爸爸還健在,但是他腦海裡關於我們曾經擁有的記憶,如風中殘燭。終有一天,那蠟燭會熄滅,他不再會記得我。
某種形式上,我也正在和我所熟悉的那個能幹又體貼的爸爸告別。我們早已無法對話。就如同朋友,我習慣了對爸爸自說自話。爸爸的眼神日漸空洞,彷彿見到又彷彿不見。不太知道他存在哪一個維度?
我回家還是會陪爸爸看電視,當解說員。和他看哈利波特,我說:「你看,他們都用貓頭鷹在送信!免費宅急便。」爸爸笑了,那麼一瞬,我以為我熟悉的爸爸還在,他浮出水面,給我一朵微笑。那是我整晚的快樂報償。
爸爸知道什麼是宅急便嗎?那不重要。報紙的字他都會讀,但是他不知道現在總統是賴清德。那也不重要。
在無法告別和漫長的告別之間,無聲的告別或有聲的告別,不變的是揪心的失落和失落後的悵惘。
都是痛,都是愛,都是不捨。
只是失去的速度不同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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