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5年，1月24日，在德國科隆，一個傾盆大雨的夜晚。美國鋼琴家Keith Jarrett正準備乘車離開科隆歌劇院回下榻的旅館。這一晚原本是他的鋼琴獨奏會，但是一切都出錯了。他剛剛上台試琴，發現那是一台很糟糕的鋼琴，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被搬出來，非但琴音不精準，有些琴鍵還有點黏著，高音太尖銳，琴音太小聲，這只能勉強湊合半台演奏琴的小鋼琴，根本不是正式的演奏用鋼琴。他一生氣，轉身就離開音樂廳。在當時他已經是頗負盛名的鋼琴家，雖然彈奏即興音樂，但他是個完美主義者。他是那種為了不讓觀眾在他演奏途中咳嗽，破壞演出，還會發給每人一瓶咳嗽糖漿的樂手。這樣的爛鋼琴他不可能演出。
安排他來德國的是個才17歲的女孩Vera， 她野心勃勃但經驗不足，鋼琴的事情沒打點好，而1400個座位已經銷售一空。她很慌張，淋著雨敲車窗，懇求Keith 留下來演出。Keith 看著這個女孩，發現她根本只是個小孩，那一刻他的心柔軟了，他說：「永遠別忘了，我是為了你才這麼做。」他打開車門，走回演奏廳。
因為他的慈悲，他留下音樂史上最迷人的即興樂篇章《Koln Concert》，一個多小時的現場即興，帶著魔幻魅力，鋼琴的瑕疵沒有人注意，他音樂擄獲全場觀眾的心，這專輯在十年後也擄獲我的心。這錄音奠定他屹立不搖的地位，也是鞏固德國新音樂廠牌ECM的起家之作，這獨奏專輯賣出近四百萬張，創獨奏鋼琴銷售紀錄。
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，一念之差。
因為一顆柔軟的心，Keith改寫了自己和音樂的歷史。
十月下旬，讀到Keith Jarrett 因為中風而左邊癱瘓，再也無法演奏的消息，我心情黯淡好一陣子。我想要寫一篇向他致敬的文章，卻被這難過的心情折騰著。
第一次聽到Keith Jarrett 是在杭州路一個劇場朋友家的榻榻米上，他的Koln Concert 錄音，令我震懾癡迷。那是1985年，我不知道原來爵士即興可以這麼玩，沈思、深刻、憂鬱、奔放又狂喜。他帶我進入一個全然未知的音樂旅程，是我的爵士樂領路人。後來才知道，我見證的不是一個正常的爵士樂手，而是一個領先全球的爵士樂先鋒。其他的爵士樂手玩即興，都還是在一首曲子之間，尋找縫隙插入一段即興間奏，但Keith Jarrett 放開所有曲調，他讓自己淨空，毫無防備地進入演奏，他堅持自己當下和音樂的相逢。這需要無比的勇氣，信任，自信。音樂隨著不同的時刻、場地、觀眾回應，在他的雙手之間潺潺流出，他的靈感似乎永不枯竭，直到如今。
也因為Jarrett，我跨入爵士樂，不是從一般人的熟悉路徑；搖擺爵士，標準爵士，或是藍調。Jarret呈現的即興樂跟我從小熟悉的古典音樂很靠近，多愁善感，旋律悠揚，觸感精緻，可是比古典樂絢麗，多元而且張狂。
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他，有人嫌他吵，他演奏忘我時，會哼哼唱唱，按鍵時，常發出痛苦的呻吟。後來才知道，他一身病痛纏身，早年脊椎就裝支架，長年與慢性疲勞症搏鬥。或許，他按下琴鍵的時候，真的痛！他骨子裡有深沈的痛！
他紮實的古典樂技巧，讓他可以一絲不苟地上台和管弦樂團演奏巴爾托克鋼琴協奏曲。下台回到家裡，在微醺的夜晚，繼續和老友炮製私密的爵士雙重奏。兩者沒有違和感。
從舒伯特的甜美單純，到無調性的野放現代樂，滑入嫻熟入骨的藍調和爵士，偶爾穿插寧靜甜美的詠嘆調，很少有鋼琴家能練就這麼寬廣的路線。用武俠小說的譬喻，就是武當、少林、華山、丐幫，他都行。
很諷刺的是，就在他中風的同一年，2018年， Keith Jarrett 獲頒音樂金獅獎終身成就獎，這是這個獎第一次頒獎給一個爵士樂作曲家，在他之前的得獎者，都是現代樂當中的佼佼者，譬如Steve Reich， Sofia Gubadulina, Gyorgy Kurtag, Pierre Boulez. 但我覺得Keith的即興創作獨創一格，當之無愧。現代音樂的多樣傳統和風格，在他身上完美的發酵疊合，烘培出陽光般的溫柔樂音，鑽石般的美麗曲調。
對這位一生懸命的鋼琴家，最好的緬懷應該就是聽音樂。從70年代的《The Koln Concert》，跨入最能代表他寬度和深度的威尼斯錄音《La Fenicet》，最後，以精彩絕倫的《The Budapest Concert》作為注腳。這張10月才出版的2016年現場錄音，燃燒著熱情、美麗與無窮想像，時而如普羅科菲耶夫鏗鏘有序，時而如龐克塗鴉自由揮灑，偶爾的鋒迴路轉卻又安靜簡潔，令人屏息。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首曲子，他要帶你去哪裡，但你別無選擇，只能追隨他。他對我就像是傳說中的吹笛人，四十年來，永遠交錯著魔力與魅力。
至於他的雙重奏，三重奏，四重奏，我們下次再聊吧！ 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3uxWhwCKZN4......